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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温柔篇一
寂静之夜,月光如水。每一丝黑色像绸带般划过肌肤,轻柔的让人禁不住浑身战栗,裸露的毛孔仿佛都在尽情呼吸。五月的晚风,已经有了暖意,掠过脸颊,如同情人的吻,香甜温柔,一触而过,之后只有涌来的遗憾,何不如一声叹息。
黑夜是贵族,优雅,神秘,自由。身着深黑的礼服,每每飘过,都会留下一地的萤光。你沉醉于他的魅力,甘心拜倒在黑色长袍下,哪怕是亲吻那同样漆黑的皮鞋也心满意足。当你沐浴在他的恩泽:月光的洗礼,星河的祝愿。感觉从灵魂到肉体得到了升华,这是心灵的解放,挣脱了桎梏。你追求神秘,他就赠与你神秘,黑夜的每一寸都是未知,哪怕是白日里熟悉的那些角落,此刻都有了变化,慢慢的侵入你的眼睛,你的呼吸,你的毛孔。
不要让恐惧遮住你的眼,闭上眼,用心感受他的温柔,感受他到来时拂过你身体的`每一处,与你融为一体。你会将之与美酒联想到一起,香醇让你迷醉,在一种恍惚中情不自禁放声高歌。氲之息,肉体之间的交响乐,心灵之间的火花碰撞。他释放出了你内心的野兽,来自于最原始的欲望,危险,而又奔放。
黑夜适合做情人,她懂你真实的一面,清楚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她让你又怕又爱,却又不舍离开。当你和她腻在一起,她却可以突然把你出卖,让你丑陋的一面为世人所知。她不会帮你一直隐瞒秘密,只会在你对其无比信任时,给你温柔的一刀,一刀致命。
夜色温柔篇二
;[摘 要] 《夜色温柔》是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最后一部比较成熟且感人的长篇小说,作者运用独具匠心的写作技巧,以很强的力度深化了他始终关注的主题,即梦的追求与幻灭。本文试从分析主题思想出发,探讨《夜色温柔》在结构安排、视角转换和语言特色等三个方面的写作特点,透过对小说艺术特色的分析,更准确地把握主人公的悲剧命运是如何得以深化的。
[关键词] 菲茨杰拉德;《夜色温柔》;艺术特色
一、深刻的主题
《夜色温柔》是一部成熟且感人的作品,作者将自己的悲剧人生注入了这部关于失败的小说,并运用独具匠心的写作技巧,以很强的力度深化了作者一生始终关注的主题,即梦的追求与幻灭。小说集中描述了主人公迪克•戴佛在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如何从一个前途无量的心理医生逐渐颓废并最终走向毁灭的故事。年轻有为的心理医生迪克•戴佛结识了由于生父奸污而患上精神分裂症的富家女尼科尔。出于善良和同情,也出于他对她充满浪漫色彩的爱,出于对他们俩为了美满婚姻的幻想,他决定和她结婚,以此来拯救尼科尔。然而尼科尔是富人阶层的代表,一经康复,就恢复本性另寻新欢弃他而去。当尼科尔提出离婚时,迪克悲愤满怀悄然离去,默默品尝梦醒之后的痛苦和失败的滋味,颓废沉沦的余生也由此开始。虽然小说讲述的是一个简单的婚恋故事,但作者着重描写了主人公迪克对梦的追求和梦的破灭过程。这是作者一贯的创作思想,但同《了不起的盖茨比》相比,作者对主人公悲剧命运的认识更为深刻。盖茨比是以天真浪漫去追求逝去的爱情,试图建立以此为依托的精神家园,却终要走向毁灭,而在《夜色温柔》中作者让主人公抛却十年来用自己的青春、才华、事业以及生命营造的家园,最终走出梦幻世界,变成生活上和精神上双重的彻底的失败者。可以说盖茨比是带着他的美好理想走向毁灭的,而迪克却是意识到梦的破灭而逐渐走向彻底毁灭的。
二、独特的时空布局
夜色温柔自问世以来就遭到批评家的抨击,主要是指责它的结构过于混乱,条理不清,重点不突出,时间安排不合理等,但笔者认为正是由于这样的一种结构安排,才使得小说具有称道之处。菲茨杰拉德在这部小说的布局和时间安排上颇具匠心。他在给朋友的信中曾经写道:“关于这本书我在其中每一部分都体现了明确的意图……如果我明天重写的话,我依然会采用同样的方案……”①。从表面看,它是一部关于三角恋爱的故事,集中描写迪克夫妇的婚变过程,但作者并不按时间顺序展开叙述,而是运用直叙、倒叙、内心独白等方式来编织情节。小说共分三部,第一部以一百多页的篇幅描述了迪克夫妇和罗斯玛丽在法国东南部里维埃拉海滨度假的情况,但这只是发生在1925年夏天将近两个月的事情。第二部则以倒叙开局,描述的是1917年至1919年迪克与尼科尔作为医生和患者初恋时的情形,随后便是尼科尔对他们俩婚后生活的回忆。作者仅用四页的内心独白却向读者展示了迪克夫妇六年(1919—1925)的复杂的婚姻生活。在此之后小说的叙述节奏不断加快。第三部分叙述的是1929年他们又来到里维埃拉海滩的生活情况。纵观全书不难看出,作者特意从中间开局,以迪克出现在里维埃拉海滩为开端,最后以他从此地消失为结尾,前后形成鲜明对比。这种按逻辑顺序编织的情节,能够更好地揭示小说的主题。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浪漫的开头,之所以在开头将有闲阶级光鲜亮丽的生活描写得如此深刻,菲茨杰拉德的用意不仅仅是要提供一个能够令读者产生强烈印象的开头,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开头对于小说后部分的影响,以及两者相互作用下,小说可以产生的美学效应。
尼科尔的内心独白部分不仅体现了现代主义的艺术特色,而且还在支配结构和渲染主题方面起着重要作用。以此为界,我们可以把小说分成前后两大部分,并且前后所占篇幅几乎均等,所以在结构安排上十分紧凑。前一部分,作者用很多笔墨描述了迪克与尼科尔和罗斯玛丽以及其他人在一起的浪漫经历。这里作者描绘的是一幅幅繁华与寻欢作乐的场面,到处是良辰美景,令人炫目的景象,比如在描写戴安娜别墅里的宴会时,作者写道:“南方火热而温柔的灼人魅力——温柔的夜色,远处山崖下的地中海的悠悠絮语……”②,还有迪克与尼科尔亲吻时那充满激情的场面,都使读者沉溺于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之中,正是这些与后一部分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后一部分里迪克已不再是先前那个天真浪漫的男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溃败。尽管他努力挣扎想要挽救自己,最终却无能为力。可以看出,在这一过程中,迪克身心都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所以说这两部分的对比更能突出主题,使迪克的悲剧命运具有更深远的意义。
三、如诗如画的语言
菲茨杰拉德在《夜色温柔》中善于运用崇高、深情、精美的语言。凝重的、重装饰性的词句与其他作家,如海明威平白如话的语言形成鲜明对比,别有魅力。阅读他的作品就如同在阅读华兹华斯或者济慈等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一样,词句凄婉动人,感情及其真挚。
小说中作者运用大量的装饰性的语言对人物进行描绘,并把人物安置在贴切的位置,使人物形象和其性格产生一种奇妙的联系。如:第一章中描写罗斯玛丽第一次出现在海滩上的语言:“她那稚嫩的双手似乎有一种魔力,令人倾倒;两颊艳如桃李,好像刚洗过冷水浴的儿童脸上露出的那种动人的绯红,……发育几近成熟,但稚嫩的露珠在她身上尚未落尽。”(144页)如此细致的描写确实给人印象颇深,同时还表现出罗斯玛丽的天真幼稚,所以她眼中的完美无瑕的迪克容易引起读者的怀疑,从而给故事造成悬念,使情节发展充满神秘的色彩。
此外,作者还用彩笔重墨描绘环境,把人物置于一个浪漫的梦幻世界里。小说处处带有色彩,因为色彩直接作用于视觉,而视觉又作用于心灵,所以作者通过想象捕捉到的美丽更侧重于幻觉和直觉的感悟。通过对外在美的描写,作者却把目光落在欢乐与痛苦的对比之上。比如尼科尔和巴比的滑雪衫也用一红一篮,就连四季更替也体现了服装颜色,如:“五月成了粉红色,七月成了棕色,九月变成了黑色” (329页)等都在视觉上给人一种强烈的反差。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反差预示了主人公迪克前后命运的反差。这些充满色彩的语言描写在渲染主题上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四、急剧的视角转换
除了时空布局和语言上的特色外,菲茨杰拉德在夜色温柔中还成功运用了视角转换这一现代主义写作手法。他采用了亨利詹姆斯提出的非个人化叙述方式,根据主题发展的需要,巧妙地通过罗斯玛丽、迪克和尼科尔三个不同的视角来叙述小说的情节,透过他们的意识来观察其他人物。故事开局,作者通过罗斯玛丽的幼稚和惊讶的目光向读者展示了迪克夫妇及其朋友在一起纸醉金迷的生活镜头。在她的眼中迪克仪表堂堂,举止文雅,迪克成熟的见解和绅士风度则更令她为之倾倒。但因为罗斯玛丽涉世不深,她所关注的仅仅是周围世界的表面现象,要揭示迪克真实的内心世界还有赖于故事的进一步发展,所以说罗斯玛丽的视角给故事提供了一个很好的铺垫。小说第一部分关于迪克等人在法国五光十色的生活描写,正好可以给读者留下一种强烈印象,主人公迪克正处于人生的辉煌时期,他是上层社会社交圈的风云人物。在天真的罗斯玛丽眼中,他浑身上下充满魅力,是众人中最完美的一个。这样的迪克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无疑是美好的,这与小说后来迪克走下坡路,最终被上层社会所抛弃的描写相互呼应,尤其和小说的结尾处,迪克和尼科尔离婚后一无所有地回到了美国,在一个比一个小的无名小镇上黯然行医的结局形成强烈的反差,从而在尽可能大的程度上感染了读者的情绪。当迪克因沉迷于罗斯玛丽的美貌而难以自拔时,小说的视角出现了转换。通过迪克的视角向读者揭示主人公的心理矛盾和困惑。
综上所述,《夜色温柔》是菲茨杰拉德这位“爵士时代”的“歌手”唱出的一首凄婉动听的夜歌。作者运用现代派意味的艺术手法,富含历史意识和悲剧意识的笔触,把主人公迪克塑造成那个时代的典型悲剧人物形象,深刻揭示了战后美国的社会现实以及人们所面临的精神危机。
注释:
① 李维屏: 《英美现代主义文学概观》,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② [美]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夜色温柔》,贾文浩、 贾文渊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175页(正文中有关这部小说的引文的页码在引文后的括号中标出,以下未注明出处的原文引用皆出于此)。
[参考文献]
[作者简介] 刘向利(1974— ),女,河北邯郸人,英语语言文学硕士,河北大学外语教研部讲师,主要研究方向:英语教育及英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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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火车站,吴向葵偏起脑袋看了看太阳。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到一个地方,先把太阳的方位确定下来,就分得清东南西北。
昏昏沉沉的日头正努力向西滑落,像个混日子的人,希望早点结束这一天。风沙弥漫的天空却像没疯够的浑小子,把贫血的太阳搓揉得像一枚掉进黄沙中的蛋黄,随时准备侵吞。太阳却也顽强,无论如何不让浮沙附着上去。浮沙只好从一侧进入,横着飞过太阳表面,又从另一侧滑出去。
要是在1999年之前,无论从哪里回来,双脚只要沾到这块叫廊坊的土地,吴向葵闭起眼睛都能分辨东南西北。这里是他的故乡。
1999年规划东方大学城,圈地的时候他想,将来无论安置到什么地方,老家的大致方位,即便化成灰,他都能指认得出来。等大学城建好,教学楼、办公楼、宿舍楼、实验楼、图书馆、食堂、报告厅、影剧院、设计院、绿化带、道路、水渠、橱窗、车棚、操场,一应俱全,从前的村庄、小路、老树、田地、水窖、看庄稼的窝棚、老水井……一样都没有了,他便迷惘,怀疑自己出生在这里、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征地之后,他们便带着刚出生的儿子去了香河县,门前有条潮白河,儿子吴潮白的名字由此而得。两年前,潮白河边上的房子被开发掉了,换成了几大沓钞票和两张拆迁证,钞票悉数供儿子留学美国。这小子倒好,出了国就成了国际公民,一年半时间,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没有发过一条短消息,更别说写哪怕只有一句话的书信了。吴向葵爱读书看报,借用曾经读过的一句话,他们一家就像水上的浮萍、风中的叶子,到了哪儿,都找不着自己的根。看,在这陌生的故乡,不看太阳,他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看手机上的地图,就不知道哪儿是哪儿。二十多年时间啊,好像换了好几个世界。
北方9月底的傍晚已经起了凉意。而这时节,位于长江入海口的啟东,暑热正盛,偶有凉风也似做客,十天半月不来一回,夜里倒是凉快许多。到10月份,白天才会起凉意,真正到了秋天,都还有秋老虎出没,冷不丁地,把人热得喘不过气。出门时他竞忘了自己曾经生活了几十年的故乡的天气,身上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背包里塞件灰夹克,把地里的活儿向孙小涓和几个工人交代一番,就上这里来了。
把夹克拽出来穿上,不过举手之劳。吴向葵嫌麻烦。他往下拽了拽衬衣下摆,耸耸肩,把背上的牛仔包背正,迈开腿向龙珠骐达工地走去。四五辆摩的围上来问他要不要车,十块钱一个。他摆摆手。下火车之前,他在手机地图上查过,龙珠骐达工地就在火车站附近,出了火车站广场朝北,拐上新华路,走上一千六百多米,两千来步,到了金光道过马路,左拐便是。
吴向葵来找自己的老婆潘慧。
这一趟不为别的,只为跟她办离婚手续,他俩的户口都还在香河。
吴向葵说不清白己的心情。说喜,有二十多年一起承担过的风风雨雨,不可能说断、说离、说舍,就能断离舍;说悲,毕竟孩子大了,无须承受更多的来自孩子脆弱无助的成长悲哀。当然,一桩没有前景的婚姻终究是要了结的,早晚的事,早了结比晚了结对双方都好,断离舍之后,谁也没有机会互吐不快,摩擦的机会就没有了——既然没有好好年轻过,彼此撒手,各自认认真真变老。
想当初,他们也算相洽的一对,经人介绍认识,彼此满意对方。婚后,吴向葵的父母随他弟弟去天津做生意,定居在那头。潘慧只有一个老娘,爹早死了。她这娘却是个倔强强硬的人,寡居之后,先后相了一两百次亲,跟七八个各种形状的老头儿生活过,她倒是有心跟人家相携到老,可人家受不了她的臭脾气,长则两三年,短则两三个月,全都不欢而散。
潘慧的老娘本想靠潘慧的爹留下的房子换套新房,等了好多年,左等等不到拆迁,右等等不到开发,自己的婚姻大事左右不如意,实在耐不住性子,一气之下把三百多平方米的旧屋换成银行卡上的一串数字,跟他们住到香河去。
吴向葵呢,起先装憨,心想您是长辈,您是潘慧的娘也就是咱的妈,您高兴教育几句就教育几句,您想要怎么教育就怎么教育,咱拿耳朵听就是,不一定搁到心里去。日子久了,再好的脾气也憋不下了,尤其是当着街坊邻居的面,三分薄面都不给,得了,咱下地劳累回来做上饭菜端上桌,还嫌七嫌八,要顺口自己动手啊;咱吭哧吭哧干一天活儿,没找到个说话的人,还不允许咱吃饭的时候唠几句嗑?你们是咱的家人,咱在你们面前不说几句,难不成要让咱做哑巴……一来二去,就算交上火了。大仇恨没有,小矛盾不断。日积月累,也算一桩大功德。
那时候香河的安置房还没有建好,租住在城乡接合部。话说到这份儿上,吴向葵觉得香河也没必要待下去了,对孩子教育的失败,让吴向葵觉得自己这辈子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辛苦,再怎么忍耻含垢、茹苦含辛,都是失败。人生最大的失败,莫过于精心培养的孩子,竞成为自己最不期望的样子,成为自己的敌人。吴向葵把两套房的拆迁证卖掉一套,留了一套给老太太,带上潘慧,跟一帮闯世界闯出名堂的乡邻,到跟上海一江之隔的启东承包土地种菜。
人到中年,过去关系再好的两口子,都各自会背负一些不平和怨气。这种不平和怨气的生发滋长,跟生存的条件比如家庭条件、家庭背景,甚至跟生活地的土壤和温度,都有极大关系,一旦机缘成熟,爆发起来,夫妻感情就像白瓷碗上的裂缝,越敲越大,直至破碎分裂,无法修补。从干燥的北方来到湿润的南方,潘慧尤其不适应的是,冬天屋子没有暖气,又湿又冷,钻心刺骨;到了梅雨天气,一天不搓身上的皮垢,便黏黏腻歪,从头到脚像刷了层糨糊;夏秋风大,吹大风的时候,潘慧随时担心被吹到天上去;要是遇上台风,她便整天担心房子会腾空而起。
在启东过得不如意,潘慧就想香河了,哪怕那里没有家,没有孩子,毕竟还有个老娘。她开始念叨吴向葵,要是当初忍气,何至于把孩子言传身教成那番模样。吴向葵心灰意冷,潘慧有哥哥两个,两个都不待见他们的老娘,以媳妇不同意为由,拒绝接纳他们的老娘。是他一个做女婿的“收留”老太太,不但有吃有住,有病有痛都是他顶风冒雨蹬三轮车上医院,药费全包。孩子的外婆起初责骂吴向葵的时候,吴向葵希望潘慧替他主持公道,或者请她母亲悠着点,毕竟是母女,话轻话重都能自我消化,谁想潘慧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一句腔不搭,光顾照料儿子。等后来他跟潘慧的娘交上火,潘慧反倒成为她老娘的帮腔;等到孩子长到十二三岁,成长叛逆期,孩子一跟他顶嘴,那老太婆就在一边自说自话:“屋檐水点点滴,滴滴无差异。吴潮白是有样学样,都是跟吴向葵学的。老天有眼,真是报应!”吴潮白得了他外婆撑腰,越发不听吴向葵的。吴向葵便谁也不指望了,每天只认着当牛做马干活,生活一无趣味,什么日子不日子,生活不生活,将就过呗,熬过一天算一天。
今年春天,一场谁都理不出头绪的吵架之后,潘慧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回到北方,一个月后发短信说,她在一个叫龙珠骐达工地上做塔吊指挥。两个月前又发信息来说,孩子大了,没有其他负担,南方她过不习惯,大家好合好散。她让吴向葵抽时间先到工地,然后一起回香河办离婚手续。眼看都是奔五十岁的人了,还有半世的人生,各自找个人,好好从头开始,翻篇继续。他想也是,从此以后,岳母的责骂一笔勾销,潘慧的责备一笔勾销,跟吴潮白的父子感情也一笔勾销,他便想也没有多想,同意了。
潘慧给他发消息:有件事咱要先跟你说好,算咱求你,你来便来,不要惊动别人,也不要让别人看出咱离了婚,只要你不说,工地上便没有人知道咱离婚。她还说,到了这个年龄,重新单身,人家想骚便骚,想扰便扰,谁也不珍惜,谁也不在乎。
龙珠骐达工地大得超出想象,横向和竖向,各有两公里多,每个方向一道门,一共四道门出入。吴向葵根据太阳判断的方位,找到了西门。
太阳在天上彻底消失,风越发吹得起劲,冷意浓厚。站在西门边上,吴向葵到底抵抗不住寒气,把牛仔包移到胸前,拽出外套加上。
西门口,车辆只见出,不见进。因为大风,工地暂停夜班。楼房上刺目的灯光从脚手架和安全网中照射出来,明亮的地方比太阳底下还要明亮,背光的地方一片漆黑。
半个小时前,潘慧给他发微信,让他六点钟在西门口等她。此时,只见五六个年轻女子戴着安全帽向工地门口走来。女子右手腕上各自挎了个透明的塑料包裹,装着毛线球和小半截成品,口子上露出三根竹棒针。她们在准备过冬的毛衣。一个壮硕的男子挡在她们前面,扯开嗓门大吼:“不准上去!”头上的板寸,随他咬字的节奏一耸一耸的。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们手上捧的是饭盒,腋窝底下夹的都是什么?你们以为我不懂你们那挡子事?”男子说。
吴向葵注意到,女子们腋下要么夹着一床草席,要么夹着旧床单。
“有本事你告诉我你们男人是谁,你们现在告诉我,我下一分钟就让你们的男人滚蛋。本人向来说话算话,说一不二。”板寸男发火了,他停留了差不多一分钟,继续用火爆爆的声音说,“不说是吧,不说你们打哪里来回哪里去。”其实她们的名字他个个喊得出来,跟她们的男人住哪间板房他也一清二楚,关键是这时候,他就该含糊。
女人们不再说话,脸上除了愤怒,还有失望,看他那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只得各自散了,向西跨过马路,消失在横七竖八乱糟糟摆放的板房宿舍。“变态”“遭瘟的”之类词语随着她们远去的脚步,像秋风中的黄叶,在风中翻滚。
灰蒙蒙的薄暮里,到处是紫红色的灯光,马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时间已经过了六点,还不见潘慧出来。那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赶走了女子,注意力就集中到吴向葵身上,他看吴向葵的眼神怪怪的,好像知道他是谁,又好像很陌生,既有想搭腔的意思,又有几分躲闪。他没跟吴向葵说话,吴向葵也不想跟他说话。从刚才的阵势看,吴向葵估计他是个工头。也就是说,他是潘慧的领导。吴向葵心想,在工地上,潘慧凭力气吃饭,再说马上也不是我的潘慧了,我没必要跟你黏糊,更没有必要套近乎,下矮桩。
天黑透,灰蒙蒙的天空不见了,城市上空反倒映出一片鸡蛋清般的光明,在这片光明之下,所有建筑物的轮廓都分明起来。夜空变成紫色的,所有灯光都偏蓝。北方的天空赶不上长江人海口干净。他种菜的启东,早在几年前,空气质量就赶上欧洲标准。有时候,他感激时代变化,如果不是城市开发,他可能一辈子就窝在大学城那片土地上,在直径十公里范围内终老。如今,他不仅有资格评说大学城那片土地,评说香河那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庄稼和河流,还能评说启东那片土地的肥力、墒情、农时和蔬菜市场行情,他伺候土地是一把好手,他的菜地一年四季都被他周密筹划得生机勃勃,种什么出什么,出什么卖什么,样样都能卖出合适的价钱。有时候他又怨恨这种变化,如果城市不开发,潘慧的娘就不会住到他家去,孩子在相对单纯的环境下成长,他们的生活平静如水,说不定这会儿还在为把秋天最后一批粮食搬回家而忙碌呢!
正走神,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他:“大侄子,你什么时候到的?”
“让我说你就别管。我们建的是商业楼,商业楼就该热闹点,留点骚气,说不定将来商铺开张,红火得像开合法妓院!”九成仙说。
“你个狗日的,整天光知道满嘴跑火车!”
他们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吴向葵没心思听,潘慧来了,潘慧手里捏着两把卷了一半的信号旗,一红一蓝,脖子上挂着哨子和对讲机,戴着安全帽,披着一身工地的电灯光,向他走过来。七个月没见上啦,仇恨再大,马上也吵不起来,何况他们那些事情都是一地鸡毛。客观评价,潘慧算得美人,个子不高,墩笃匀称,该凸的地方,凸得恰到好处,该翘的地方,翘得低调奢华。从前面朝黄土低眉顺眼,如今在工地上整天上瞅下看,看人的眼神自然多了几分自信和沉稳。
从板房宿舍区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出来,夜更深了。潘慧取下安全帽,一头秀发散落下来,从前的波波头,又长了一柞,靠发根那一半溜顺,发梢卷成了卷。要是在他们刚做夫妻那几年,吴向葵会用指尖挠起她的卷发说:“看,北方的风真懂行,把你头发吹卷了。”这是变着方儿表扬潘慧,潘慧一定会晃晃脑袋,笑得像个孩子,脖子两边浪花飞卷。过去的岁月,虽然彼此怨气深重,可只要愿意打捞,到处都是愉快的记忆。这时候,愉快的记忆只会让人越发悲伤,越发坚定离婚的念想。
吴向葵不知道,为给吴向葵留下个自信、翻篇儿就能扬帆远航的印象,潘慧前天特意请假,到街上花费108元巨资烫了个头。
走到宿舍区门口,潘慧对吴向葵说,工地上有不成文的规定,家属来工地,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意思是说,他今晚跟她挤一个被窝。吴向葵没有意识到潘慧住的是集体宿舍,心想,只要那张证还没领到手,挤一个被窝合理合法。
宿舍区的板房一共七栋,每栋两层,每层三间,每间都是前门后窗,每间四张高低铁床,床柱与床柱之间,只要能牵绳子,都牵上了绳子,绳子上晾晒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洗漱的,聊天的、唱歌的、打麻将的、喝酒的、抽烟的,热闹非凡。每间敞开的门里都飘出热气烘烘的气味,每道门里的气味大不一样,麻辣味的具有四川特色,大葱味的充满山东韵味,还有酸醋味的,霉干菜味的,泡萝卜味的……无一例外地,都混合了方便面气味、脚丫子臭味和汗臭味。
潘慧的宿舍在第五栋二层尽头,八个年轻女子住一个屋子,潘慧的铺位在靠窗的角落里。走到宿舍门口,吴向葵不进去,这怎么能住?八个女人,一个男人,这哪是咱跟潘慧一个女人挤一个被窝?这简直就是咱一个男人跟八个女人一屋睡觉。平生第一次。
吴向葵个子高,眼神散乱,跟在潘慧身后走到铺位前。横七竖八斜拉着的绳子上的胸罩和内裤在他的头上打来打去。屋子里乱七八糟,洗漱用品、简单的化妆品、台扇、小吊扇、面盆、水盆、帆布胶鞋、高跟皮鞋,诸如此类,摆得随心所欲。
其他七个女人大概都是结过婚的,对潘慧领着自己老公进屋并不觉得奇怪。
一个正脱裤子的女人说:“你自己的老公有什么不方便的,大家都是出门人。”说罢脱了裤子,粉色碎花的内裤在床前闪了一下,消失到被窝里。
屋子里的女人都笑起来,潘慧笑着问:“小青妹妹,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那个叫小青的女子答:“白蛇传。”说罢冲着潘慧和吴向葵补充一句,“你们只管放心,今晚没有法海!”意思是说你们想怎么都可以。
吴向葵心里苦笑:屁,今晚有八个法海!
简单地擦了脸洗了脚,上床一人一头躺下,吴向葵一动不动,仰面朝天,一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身体两侧。潘慧还像在家里那样,把棉毛衫棉毛裤当睡衣睡裤,向另一边侧睡,臀部正好在他左手边。七个多月没有见,按说再怎么无情,都该有点反应的,至少可以摩挲一下。可在这样连翻个身,铁床都要嘎吱嘎吱响半天的地方,吴向葵觉得他跟潘慧就如同两个性取向正常的男人或者两个女人同床而眠。七个说不出香臭的女人劳累了一天,不久就发出均匀的鼾声,后来连多少有些别扭的潘慧,翻了几个身,也打起小呼噜。吴向葵一时半会儿睡不着,要是不钻进女人窝里来,他一辈子也想象不出,女人的鼾声也可以如此豪放无拘、粗鲁敞亮。
屋子外面的风吹得越发大了,窗缝发出尖锐的啸叫。
跟潘慧同床而失眠的事,上一次发生在交往四个月之后,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定了亲,吴向葵在庄稼地里的窝棚里看秋玉米,潘慧来给他送晚饭。夕阳在西边扯了一面红色的大幕,地上的人便好看十分。吃过饭,红霞褪尽,星星出来了,蝉鸣此起彼伏。到星斗满天,月亮却迟迟不出来,他打算到窝棚里点上马灯,潘慧跟在他后面爬进窝棚……流水欢唱、莺声远近、山峦隐约、百花绽放,仿佛混沌初开时的自由无拘,又似虚空都变成了现实,一切都真实可感。那是吴向葵和潘慧从未有过的体验。那天晚上,潘慧跟他睡在窝棚里。后半夜,月亮白花花的,在窝棚外面的玉米叶子上幽幽反光,在河面粼粼地反光,天空墨蓝深邃,四野全是好闻的气息。吴向葵怎么也睡不着,过去二十年竞没有这样美妙的感觉,到底算是白活了,还是因终究等到了这一天而为流逝的岁月骄傲?这样的美好保持到结了婚、生了孩子,终止于岳母搬入他家、发生家庭口角之后。
吴向葵后悔下午过来之前,光顾看太阳和地图了,竞没有搜索附近的旅馆。转念想,搜到又如何?难道还能去住?潘慧一个打工者,他一个承包土地的种菜农民,他是来离婚的,又不是来度蜜月的。即便开了房,潘慧也不可能跟他去。
半夜,进门时脱裤子的女子起床,从床底下摸索出一个夜壶,在别人的鼾声中毫不避讳地小解。吴向葵下午就领教过了,厕所在五百米外。据说是为避免夏天的臭气和蚊虫。不久小青也从高铺下来,从床底下拽出夜壶。从摩擦地面的声音判断,前一个夜壶是塑料的,后一个是搪瓷的。吴向葵更睡不着了,说不定这宿舍有八个类似的夜壶。
屋外的风似乎减弱了些,窗缝里的啸叫不那么刺耳,却也纠缠着吴向葵,使他两扇沉重的眼皮,无论如何垮塌不下来。
在老家,吴向葵从来没想过建筑工地上的住宿问题。比如眼前这个工地,板房数量有限,为提高利用率,工地上规定,单身宿舍必须八个人一间,“夫妻宿舍”必须睡四对夫妻,自由组合。每空一个铺位,每间宿舍每月罚款一百元,空两个铺位,每月罚两百元,摊到住宿者身上,年底从工钱上直接扣。如此苛刻,工人们还唯恐住不上板房。他们会算账,住板房最大的好处是省钱,宿舍区不仅有食堂,还水电全免费,到外面租房子费钱不说,用半盆洗脸水、点盏煤油灯似的电灯,都得花钱。
早晨睁开眼睛,吴向葵满脑子糨糊,昏昏沉沉的。既不敢早下床,也不敢起来太晚。吴向葵注意到,每一个铺位的四面都围了床单。
潘慧撩开床单说:“起来吧,委屈你了,咱们今天搬出去。”
那幾个女人,有四个上工去了,两个去食堂吃饭。这些吴向葵都不知道,大概天快亮的时候,吴向葵终于睡过去了。
吴向葵莫名其妙:“好好的,改什么名字?”他以为到了工地,都要改名字。
小青说:“姐夫快姓柳了,柳下惠!”说罢呵呵呵笑起来。
吴向葵脸上是挂不住的尴尬,心想,难不成你还要我现场直播?我是来离婚的!
吴向葵听出来了,小青给他带来的尴尬,源于她自己的尴尬。
潘慧没对吴向葵说,虽说是两个晚上,一个晚上三次,一个晚上两次,好在铁床结实,响死没散架。
建筑工地喜欢用女人做塔吊指挥,女人敬业,眼尖心细,打起信号旗来动作规范,发出的指令准确具体,不像男人,一会儿要抽烟,一会儿要撒尿,稍不留神,一个马虎眼儿,就可能酿出事故。
九点钟之后,宿舍区今天当班的,都到马路对面的楼房上工去了,留下为数不多几个今天休息的和那些工人的女人,洗衣服或者闲聊。有几个就是昨天下午在工地大门口见着的。他们见吴向葵蔫头蔫脑的样子,在远处品头评足。有几句话似乎在说,他夜里太過劳累。几个年纪大的妇女在收拾三轮车,吃了中午饭,他们将蹬着三轮出去收废纸。
吴向葵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琢磨。那么艰难的住宿环境,潘慧都能坚持下来,说明他们的婚姻真是无可挽回了。凭潘慧的条件再找一个不难,可如果竟是这种环境下的男人,那就有些亏了;整天在这样的环境下忙碌,想找个体面的,只怕有那心思,没那机会。反观自己,优势虽不见得比潘慧强,但环境不错啊,田野辽阔,呼吸自由,住的房子虽是租的,但单家独户,有关有拦。
吴向葵还想起半年前聘来给自己干活的当地农村妇女孙小涓,孙小涓年龄跟潘慧差不多,身高比潘慧高一个头,身材却赶不上潘慧,农村里肩挑背磨,胸围不突出,腰围不含蓄,肩膀宽得跟个男人似的。孙小涓的男人在外面搞建筑工程,挣到了钱,几年前就养下了小,五六年不落屋。男人对孙小涓说:“你只管去找合适的男人,找上了,我们离婚;找不上,我还是你的名誉老公。”半年前的一天,孙小涓到他的承包地问他会不会电工。他平时经常帮周围邻居装个灯、接个线什么的。大家都知道他会电工。吴向葵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说:“我家的洗衣机拖线扯拐了,求你过去修修,不然我会被电死。”洗衣机拖线板修好,孙小涓对吴向葵说他有什么她能帮得上忙的,只管说。吴向葵说他承包的地上缺人手。如今的农村,特别是工业和经济发达的地方,农村几乎没有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几公里十公里就能挣到大钱,谁都不会扑在土地上。吴向葵承包的二百亩土地,虽有现代农业的浇灌基础,却毕竟有那么宽的面积,每块地一点小事,累积起来,也得有三五个工人才忙得下来。之后几个月,其他工人都是这一茬忙过就回家,等下一茬农活儿出来才会出现在他的承包地上,而孙小涓却天天都来。把地里的活儿干好,还替他洗衣服做饭。眉眼之间,看得出这女子是上心了。
六号板房住的都是夫妻,四对夫妻一间屋,正好楼下最左侧一间只住了三对。吴向葵找来几个纸箱。收拾潘慧床上的被褥和衣服。他注意到,潘慧的一堆衣服里有一条男人的裤头,三枪牌的,吊牌还没有取下来。这种裤头他买过,一般两条或者三条装一个盒子。潘慧什么时候买的?为啥只有一条?收拾得匆忙,没多想,塞到纸箱里搁好,搬起另一个纸箱的被褥向六号板房走去。
中午潘慧回来吃饭,交给吴向葵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朱可以朱经理的,让他下午主动联系他。水电班四个人一组,其中一个组这两天少一个人,听说吴向葵是水电工出身,便托潘慧请他替一天。这个工地的水电班有个特点,缺一个其他三人只好放假,工人不实惠,老板的工期受影响。
吴向葵心想咱是来与你办离婚手续的,怎么,还替你把钞票挣上了?
这种小心眼的话,他也就在心里想一想,不会真说出口的,再说在外人眼里,他就是来探班的,两天过后离开。吴向葵扫了一眼电话号码,好记,最末五个数字都是4。这数许多人不用,与“死”同音;可有的人偏偏喜欢,认为那是哆来咪发的“发”。朱可以大概偏向于音乐发音。
吴向葵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今天下午就帮他们干活,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没打电话,在一号板房底楼正中一间找到朱可以。朱可以一个人住,前面一半摆了办公桌和几张凳子,后面一半摆床,也是一张高低铁床,中间用一道布帘子隔开。门上挂了一块“项目部经理”铝合金牌子。朱可以抽着香烟,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吴向葵抬起头来往里屋看了一眼,在窗棂和铁床之间的一根绳子上挂着的一堆衣服中,发现一条平角裤,跟上午翻出来的一模一样。他想看个究竟,又不好意思上前。转念想,天下一个模样的裤头多了去了,便不再往心里去。
吴向葵注意到,朱可以室内香烟弥漫,浓度高过雾霾,可桌上和地上干干净净。看得出来,他是个追求完美的。这种人一般做事细致,确保安全第一。难怪他这个工区,一进宿舍区就有一条标语:事故是最大的浪费,平安是最大的节约。也难怪昨天下午他不让那几个女的到楼房上去。
朱可以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个叫马四维的水电班小工头,带着他爬上了新建的一幢叫云峰楼的三十层大厦的第九层,那一层有二十多个人在安装水电,四人一组。吴向葵不知道这一群人仅仅承担这一幢大楼的水电安装,还是整个龙珠骐达工地所有大楼的水电安装都由他们施工。如果是后一种,不管哪个做工头,不出三年,他的财大到想不气粗都不行。
吴向葵按照马四维的吩咐干起来,工友对他的加入是友好的,他们来来往往忙碌,经过他身边就跟他打招呼,一看都是常年在外的人,随和好处,年纪跟他差不多,一个下午,他们彼此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了。
旁边一个工友给马四维递眼色,说:“这得尊重吴哥的选择哦!”
四家人都到齐了,两对中年夫妻,剩下一对小年轻,有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一家三口挤一张一米二的床。吴向葵夫妻两口跟那三家人彼此做了介绍,各家都开始忙乎各家的事情。年轻的夫妻跟一对中年夫妻打了几圈掼蛋,孩子困了,找妈妈要瞌睡,四个人便散了。约好第二天晚上继续。时间差不多了,都陆续上了床。床铺四周原本卷起来的床单,四面拉下来,将床罩住,无声无息地睡去。那一对中年人洗漱完毕,也钻到属于自己的那张床的床单后面,一样无声无息。
吴向葵和潘慧各睡一头。跟昨天晚上一样,吴向葵仍然半天睡不着。下午在工地上,他瞌睡来袭,正巧大家工间歇气,他靠在新砌的砖墙上就睡着了。马四维在他醒后说:“吴师傅,你太累了,悠着点哈!”其他两个工友都坏笑起来。吴向葵懂他们的意思,大致把他想得跟小青的男人一个德行了。
潘慧还保持昨晚的姿势。吴向葵向另一侧翻身,大家背对背,屁股几乎抵着屁股。身子一动,铁床嘎叽嘎叽直叫唤。
那一对中年人的铺位,立即传出女人的一声咳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没有第二声,冷不丁就这一声,再傻的人都懂。
潘慧涨红一张脸说:“不好意思,让大家难堪了,真是抱歉!”
中年妇女说:“大家都是出门人,相互担待些。”
吴向葵心头有气:翻个身而已,你们一年到头难道不过夫妻生活?
后来吴向葵知道,这一对中年夫妻给这间宿舍立下的规矩,他两口子在这间宿舍年龄最大,自己觉得自己应该充当家长,其他两家年纪都轻,自然也觉得他们做家长比较合适,传什么话,发表什么意见,都由这一对夫妻出面。
吴向葵揣着一肚子火走出宿舍区,见马四维跟小青站在马路边说话。他们身后是三个集装箱改造的临时宿舍,门上有粉笔写的字:牙祭房。吴向葵只知道吃肉叫打牙祭,没听说过还有牙祭房。
走进工地,吴向葵看见潘慧在一幢楼前指挥塔吊,穿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再把哨子含在嘴里,左手对讲机,右手两面旗,这女人就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想当初出门的时候,吴向葵估计潘慧顶多能在工地食堂里混个帮厨,谁知竞就做了塔吊指挥,工资高,还体面。是潘慧自己考了上岗证书,还是别人发现了这个人才重点培养的?这问题吴向葵也许一辈子都没法搞清楚了。
傍晚下工,吴向葵跟马四维等二十来个水电工走出工地西门,又见七八个女人围在工地门口,情形跟前天傍晚一样,朱可以嘴巴里多了个哨子,喊一声“不准上去”吹一声哨子。这些女人看来每天都会来撞运气,要是某天朱可以没来,那个傍晚就成了这些女子跟她们男人的節日。吴向葵想起九成仙说的话。满嘴跑火车的九成仙那几句话,似乎比朱可以更像明白人。
中国人不能念,一念就会搁到眼面前。还没走到宿舍区门口,九成仙向他招手。九成仙请了几个过去的同村老乡,在宿舍区附近的小饭馆给吴向葵接风。
吴向葵注意到,灯光明晃晃的工地周围,天彻底黑下来的标志,是到处的灯光泛出幽灵一般的蓝。冷风在身上到处乱窜。朱可以和马四维也被请来了。马四维带了小青一起来。添双筷子添个酒杯的事,小青会唱川剧,一高兴就会亮一嗓子,众人表示欢迎。正好两桌。
有个叫春儿的小伙子专挑马四维拼酒,一人面前一箱燕京,摆在旁边一张空桌子上,全部打开,没有多的话,各自抽出一瓶,碰在一起,同时喊一声“干”,两人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就下去了。小青用唱戏的声音喊:“你们吃几口菜再喝要不要的?”两人谁也不搭腔,一瓶喝完,继续从箱子里抽出一瓶,咣一声碰到一起,同时喊一声“干”,咕嘟咕嘟往下灌。旁边的人各吃各的。九成仙说:“看来这两个人今天得有个了断。”他嘱咐大家,只要两人不动手,不要去管他们,让他们把话说清楚。
马四维伸出右手臂,在空中摇摇晃晃挥了一下:“让我歇一歇。”
小青搭话:“你有啥话只管冲我来。明明晓得他喝酒喝不过你!”
谁都看得出他们之间有过节,核心在小青那里。吴向葵希望表舅九成仙出来劝一劝,他一张嘴巴那么会跑火车,这时候横竖说几句,不把人哄倒,也能把人震倒。春儿是他带出来的,他只要发话,不会不听他的。九成仙招呼大家吃菜喝酒,频频跟大家碰杯,偶尔往这边瞟一眼,没有阻止的意思,更不干涉。
春儿从围坐的一桌人旁边的啤酒箱里抽出四瓶啤酒,插到马四维面前的啤酒箱里。
小青说:“什么意思?”
春儿说:“这是马四维的酒!”
小青:“我刚才不是替他喝完了吗?”
春儿把手头的啤酒瓶往桌上一暾,一字一板说:“谁叫你替他喝的?是我?还是马四维?对啦,谁都没发话让你喝,是你自己要喝的。这四瓶必须给他补齐。”春儿把自己的一瓶放到桌上,从马四维面前的啤酒箱抽出一瓶,揪住马四维的后衣领把马四维提起半个身子,一放手,马四维重新趴到桌上,一双手无力地在空中乱舞,以示抵抗。春儿重新把马四维提起来:“马四维你起不起来喝?耍赖是不是?你可以赖钱赖米,不能赖酒。你起不起来喝?不起来我给你灌下来啦!”说罢,一抬手,瓶口朝下,啤酒咕咚咕咚灌进马四维的后颈窝。
小青来抢春儿手中的酒瓶,说:“你疯了!”
在酒桌上,谁清醒谁占主动。春儿已有八九分的量,轮上小青牵着他的鼻子走。春儿把一瓶啤酒喝了,小青给他抽了一瓶递到他手上,春儿的表情就木了,身子有些晃,裸露在衣服外面的部位的紫红开始发暗。小青把自己那瓶啤酒暾在桌子上,右手持瓶颈说:“春儿,你比我小五六岁,没有结过婚,一切都还来得及,要人才有人才,要口才也还将就,有本事凭力气吃饭。姐姐我跟你不同,一个动不动把我当猪来打的老公只会伸手向我要钱,一个六岁多的儿子眼看就要上小学。我要跟了你,难道还让你来替我养儿子?如果儿子是我一个人生的,替我养也就养了,关键是他血管里还淌着那个讨债鬼的血。养一天可以,养一年可以。多养几年傻子都不会干。就算你能替我养儿子,那个讨债鬼不来缠你才怪,张口就要钱。你不能不给,他知道你家在什么地方,他可以把你家砸个稀巴烂,你却不能把他打废打残。纵使把他打废打残,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都要来缠你,你还能过上清净日子吗?我跟马四维就不同,马四维的老家在青海,那狗东西不识几个字,轻易不敢出门,纵使敢出门,他还舍不得路费。马四维也有个儿子,大小跟我儿差不多。我跟他说,他对我儿子好,我也不会亏待他儿子。”小青把啤酒拿起来,仰起脖子喝了下去。
电话铃响了,显示归属地为包头市。吴向葵没接,他从来没有交过内蒙古的朋友,更没有那边的生意,不是骗子电话,就是骚扰电话。第二遍他也没接,到第三遍,他觉得这世界上大概没有这么百折不挠的骗子,揿下接听键。
“吴向葵,咱,潘慧。”声音是她的声音,但听上去并不喜庆。
“你,”一切太突然,老话说得好,中国人不能想,一想就到眼面前,吴向葵问,“你啥时候上了包头?”吴向葵想,龙珠骐达的工程早该完工了,他们的老板多半接到了包头的工程。
“咱一直在廊坊。这号是充话费送的。”潘慧的声音不疾不徐。
“你的小儿子出生三个月了!”潘慧的声音仍然不疾不徐。
吴向葵听成他的儿子吴潮白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出生三个月了,意味着他做爷爷啦。一瞬间,三分喜悦七分恼怒一起冲上脑门:“那小子啥时候结的婚?儿媳妇是哪个国家的?”那么大的事情,再看不上他这说老不算老的老家伙,只要给他发一条短信,他必然厚礼相待。做老子的人有做老子的人的气度。
“跟吴潮白没关系。是你的儿子,你的。”潘慧的声音还跟刚才一样。
吴向葵从椅子上翻爬起来。在廊坊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之前,他们已经两三年没有接触过,偶尔他流露出想法,她就拿“更年期了”来搪塞。他清楚记得,那天晚上情急之下他打算下楼购买工具,不能这样赤手空拳。她说:“应该没什么事,更年期了。”看,朱可以真没说错,事故是最大的浪费,平安是最大的节约。转念,“呸呸呸,怎么会想起这个人!”两条三枪牌平角裤在他脑子里风筝般飘过来飘过去。
“你,為什么不采取终止措施呢?”吴向葵后悔看那部从头哭到尾的电影,后悔电影结束没有送她打车回工地,后悔让她陪他去开了宾馆,还让她进了房间,并且住了一夜。所有这一切的药引子,都可以算在那部电影的头上。即便找到冤头债主又能怎样,即便他把那部电影嚼来吞下去又能怎样,事情是他做的,结果已经出来,眼前的一切美好说不定又将被打乱。罢罢罢,现在他只想知道这女人要做什么。
“一个高龄产妇,医生都不敢采取措施,你想给咱上什么终止措施?”潘慧跟吴向葵怼上了。
吴向葵没吭声。他能说什么呢?他能想象到那个叫朱可以的洁癖知道潘慧怀上吴向葵的孩子,还会跟她继续发生瓜葛吗?而潘慧知道自己怀上吴向葵的孩子却始终不吭声,说明潘慧从来就没想过吃回头草、走回头路。他在等待潘慧开价。只要不是漫天要价,一切为了孩子成长的费用,他这二百多亩地还是长得出来的。
潘慧见他没有吭声,以为他下了矮桩,便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了:“你放一万个心。打你这个电话,既不向你要抚养费,也不会来投靠你。咱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小儿子已经三个月大了。出生日期6月23号上午9点11分,农历五月二十一,星期天。”说罢嘟一声挂掉电话。
吴向葵又拨打朱可以那一串“4”的电话,空号。九成仙和马四维的电话号码他没有。一年的时间过去,龙珠骐达工地早已结束,这帮人是散了,还是转战其他工地,谁知道。吴向葵木愣愣坐一阵,他知道,潘慧这是安了心从此不再跟他联系了。他不禁悲从中来:那孩子不仅没有故乡,连他这个亲爹,都可能永远不被知道!
“向葵,快来帮帮忙!”
孙小涓的声音再次从厨房里传来,她在那头等了好大工夫了。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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